
70年代水泥廠的第一輩人,從祖國的天南地北為了支援國家建設聚集到了萬年,外公那個時候也是相應國家號召,做為解放后第一代卡車司機從浙江老家到河南洛陽,從河南到江西的德安再到萬年扎下了根。去年我聽爸爸的同學說起,他的爸爸曾經的高級知識分子,教授級別,70年代初被打成右派后下放到水泥廠支援教育事業,還有許多我不知道的同學爺爺輩的人來水泥廠的場景,他們有的人說著河南話,有的人說著浙江話,不管咋地,這一大群有緣有志之士聚集在了萬年陳營鎮旁邊方圓一公里的土地上,開疆辟土,建起了最初一號窯二號窯的水泥廠。


上小學那會兒我最開心的事情之一就是爸爸帶我端上個飯盆去食堂打牙祭,揣上一把三角、五角印上水泥廠名字的菜票興高采烈地來到食堂的葷菜窗口,“師傅,來二兩鹵牛肉”, 再配上幾個辣菜,牛肉入口香辣筋道,呲溜一塊一塊滑倒嘴里,真是人間美味,給我金子都不換!放學的時候如果作業不多,愛玩的同學都會三三兩兩在東西二湖和旁邊那顆載了大松樹的小山上磨蹭好久,玩摔卡片、打溜溜球的游戲。
春天花開的時候,我們到廠門口的園圃里去臭美拍照,那里有假山配上噴泉,還有小亭子,美的很,玩捉迷藏可以找半天。小的時候上學放學回家步行只要幾分鐘,即便是最遠爸媽上班的地方走路不超過半小時,一日三餐吃住在家,叫同學喊一嗓子就下樓了,一切都覺得理所當然。走出水泥廠以后有了對比,才知道一切是那么的珍貴和難得。現在我好奇地是,當年是哪位大師設計規劃了這一切,從園林規劃、建筑規劃到社區管理,水泥廠在80-90年代走在了時代的前列。
80年代的我們見證了水泥廠最輝煌的90年代,因為這個時候正好是祖輩和父輩人才輩出的黃金二十年,他們奉獻的青春,澆灌起了贛東北土地上唯一的全國十大水泥廠。我們小的時候上街下坡穿過鐵路到縣城街里,人們不會把我們當成萬年人,而是直接稱呼“水泥廠人”,因為我們所普通話,上初中的時候,我的數學老師鄢老師這樣評價廠里,“水泥廠就是城里的鄉下,鄉下的城里”,短而精悍地概況了當時水泥廠在我們心目中的地位。在萬年縣城的其他人眼里,90年代嫁給水泥廠人那是一件令人羨慕的事情,雙職工是家庭富裕的標簽,擁有車間主任的家庭則是令人感到區別于老百姓平民的階級感。
90年代的水泥廠不僅物質生活已經快步達到了小康,在精神生活上也相對豐富多彩。廠里的工人俱樂部身兼著電影院、劇院、電視臺的多重功能。每年夏秋之際,水泥廠會舉辦各個單位的歌詠比賽,每個車間都要派人參加,少則十幾人多種幾十人,演員有上百個,臺下捧場的觀眾,密密麻麻,座無虛席不說,還有搬來板凳看的,不過癮的熊孩子干脆就騎在家里大人的頭上,從過道到入口處,里一層外一層,黑壓壓的一大片都是廠里的大人小孩們。《咱們工人有力量》,《英雄兒女》,《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保衛黃河》,《團結就是力量》等等紅色歌曲,我們不是在電視里學會的,全是在這兒學會的。當男女主持報幕完畢,大幕揭開的那一剎那,臺下的觀眾就按捺不住吹起口哨吆喝鼓勁,來自各個單位挑選的演唱員們,男的系上黑領帶或是紅領結,女的就穿上白色連衣裙黑色高跟鞋,各個抹上口紅,臉蛋涂滿重重地腮紅,統一服裝,統一聽指揮,指揮拿著個小鐵棍往臺前一站,手勢那么一打,音樂一起,大家開口大聲唱,我們也跟著一起唱,那個氣勢啊,仿佛是在比哪個單位的聲音大,越比越有斗志。輪到主持人喊:“下面有請學校代表隊”,我們這幫孩子就更起勁了,“那誰誰誰,是我們班的老師”,“那誰誰是我姑姑,我爸唱的比你爸單位的好”,孩子們互相較起勁,誰也不服誰,當然名次只能由坐在最前排的幾位專業評委打分決定,最終只有幾只勝出的隊伍,接受正式的頒獎和臺下觀眾們熱烈的掌聲和歡呼。
那時的娛樂生活中,沒有互聯網,沒有微信,沒有微博。除了歌詠比賽,人們還喜歡健身,游泳池里是夏天納涼完美的選擇,溜冰場則是秋冬放開雙腳的天堂,溜冰場一旁是籃球場和羽毛球場,籃球賽、羽毛球賽、拔河用今天的話說是廠里最能提高部門凝聚力的團建活動,參加比賽的時候就特別有集體感和歸屬感。
倘若天氣不好蝸居在家里不想出門,廠里竟然還有專門的電視臺,只面向廠里的電視用戶。電視臺有記者、攝影師、新聞主持人。我的同學昊子的爸爸看起來威武高大,特別是他扛著攝像機對準采訪對象的時候,我們就覺得特別神氣。水泥廠新聞是每周六晚播出,一直延續到現在,雖然只有短短的十來分鐘,但有板有眼,主持人往臺前那么一坐,拿起新聞稿,對準報幕機播報新聞,比起省市電視臺也不見得遜色多少。做為水泥廠的職工后代,過年回家就算再好看的湖南衛視或者黃金劇場播放的電視劇都不如看一看聽一聽家鄉事來的真切。電視臺為了存活下去,90年代開始插播各種廣告及點歌服務。誰家大人過壽小孩過生日,誰家金榜題名,洞房花燭、喬遷新居等等喜慶日子,不少人家就點歌一曲,寫上大名和祝福的話,在屏幕最上方滾動播出,被祝福的人接受心意,是當時非常時髦的事情。
在水泥廠度過的童年和少年時代是人生一大幸福,生活充滿樂趣但也懷揣一顆想走出去看世界的決心。等到我們初中畢業98年迎來小燕子還珠格格火遍大江南北的那一年,正好也是國企改革,建材行業進入行業寒冬,廠里開始走下坡路,順應政府號召,也確實是負擔太重,為了生存下來,水泥廠不得不減員增效,關閉了一些不盈利的福利性質的單位,調整崗位人員,降薪停發獎金是那年我印象最深的事。有一回兒我媽語重心長地對我說“你看看,現在廠里效益不好,你爸和我這個月只發了80%的工資,下個月還不知道怎么樣,你可得攢勁讀書!”那時我們都很擔心水泥廠搞下崗,支撐不到我讀大學的時候。所幸,廠子在經歷過98年至2000年的寒冬之后,逐漸地走出了困境。對于水泥廠,記憶當中325,425,525是我們生活的來源,我討厭聽到海螺水泥、華新水泥等其他水泥廠的名字,因為它給兒時我們的水泥廠生存構成了嚴重的威脅。
再后來我們去上大學了,廠里的規模越擴越大,從南昌到玉山、從黃金埠到瑞金、從樂平到贛州,水泥廠的3號窯4號窯早就不見了蹤影,落后的產能和設備被淘汰,取而代之的是更為精細和多樣的水泥產業完整供應鏈體系,在房地產如火如荼發展的10年代,水泥廠成功的迅速擴張在市場的腳跟站地更穩了,我們不再擔心它是否能夠生存下來,它已經超出我們的預期,健康地活著。
如今我的兄弟姐妹們仍有不少還在水泥廠辛勤地工作著,水泥廠的父輩60一代生人也陸續退休,再回到水泥廠時還有一點兒時的印跡,雖然多少有些物是人非,但水泥廠在我輩當中的心里,仍是一片承載了父母辛苦奮斗和我們曾經青春年少的凈土。愛便懷念,永不落幕....